百年歌(上)

雪拂林:

(上)


他遇见少年的那个傍晚,月正初升,木槿花在少年身后开成河流,一支古老的歌谣从天上传来。


“我们店有最好的酒,今天是我们镇长女儿欧丽莎的生日,每个路过的客人都可以享用一杯我们的美酒。”


他停了下来。


“月桂、瞿麦、锦葵、伊来纳,还有雪山之巅的复生花,我的酒不会让你失望的,你看起来是个很会喝酒的人,从你的身上我都可以闻见几千年前黑森林绿雨萝的清香。”


你在挽留我吗?他的手指动了动,话却没有说出口。


“我邀请你。”


小镇的灯光一盏盏开落,绵延到路的尽头,他仿佛深山远雾中的神祇,荒烟渺渺,世外孤影,觅一片栖影的湖水。


少年见他没有下马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露出忧色。


“客人还要往前走吗?前方只有茫茫无边的黑色森林,虽然有夜莺和百灵,亦有鸱枭和猛兽。”


少年整个人被月光轻柔包裹,像是一阕亘古流传的哀歌,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俯视着绿装红唇的少年,没有说话。


“天色已晚,太阳都收起了他的光芒,世人祈祷天父的祝福,要一个好梦,我想你也不例外”,少年对他的沉默感到不解,面前的男人冷峻高华,古老神秘,玄色的斗篷如同穹夜瀚宸,将身体裹成一个黑色的漩涡,一双眼藏在暗影之中,他有些心悸,却又心动,这从未有过。


“我诚心挽留你,如果你执意,那儿只有荆棘和黑暗,我猜测你是一个勇敢的人,可是不必要的冒险会让你的勇敢显得冲动。”


也许他不应该多言,但是那匹白色的马看起来疲倦极了,他拧了拧眉,走上前去,摸了摸它,那马低声嘶鸣,喷出的气息温热,他捋了捋它的毛,仰头微微笑:“它跟我说自己很累,想要睡一觉,你可以在黎明的时候起程,那时我可以做你的引路人,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


他从马上下来,玄色的斗篷被风掀起,香雪兰和绿桔梗的味道扑满唇齿,少年的眼眸如同绿酒幽歌,“你是从遥远的南方森林过来的?”


“是的”,他将兜帽脱下,一头长金发卷落月光迤逦而下,少年惊讶,抬首去看他的脸,却只得见半面真容,廓线如刀,冰蓝的眼里沉落亿万星尘,看着他,声音清冷,像是被冬雪浸过的风,“我来找一枚宝石。”


“什么宝石?”


“一枚绿宝石。”


他的左脸隐匿在半阙赤金面具之下,风姿高华,行止摄人,少年目光灼亮,盯着他胸前的那枚绿叶胸针,脱口道,“它看起来很有历史。”


“这个吗?离我从它主人的手里夺过来时已经过了两千年。”


“两千年……”少年喃喃,耸了耸肩,“那可真久,可是它的光芒还未消泯。”


“他的光芒永不消泯。”


“两千年对于永生的精灵来说也不算漫长,你看起来依然年轻,人类的寿命十分短暂,哪怕只有百年,白骨都化作尘土”,少年牵过马,在它脸上蹭了蹭,然后领着他向前走去,苍白无瑕的面庞结有轻愁,“你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见证过星轨的偏移,生命的轮回,人世的变迁,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一个知道答案的人告诉我。”


“你忘记了他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有片刻的沉默,直到少年回转头来看他,


“那你等待的又是谁?”


“一个我本不应该遗忘的人,但是我忘了他”,少年将他带进旅栈,月光从他的肩上退落,他在黑夜之中如同一座寒渊。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答案吗?”


“曾经有人跟我说,被遗忘的多是应毁灭的,但是我不相信。”


少年点起一盏灯。


“你的名字叫什么?”


“瑟兰迪尔”,少年手执灯火向他走过来,眉目在暧昧的光影中深邃明净,如宸光拂满的春湖,“我叫瑟兰迪尔。”


有什么落在黑暗之中,温暖湿润,在迟来千年的重逢中坠入尘埃,于长眠不醒的记忆中将他自己都遗忘的名唤醒。


你叫什么名字?曾经,有人问他。


他在长久的沉默后,手指索过心口上那片光芒暗沉的叶子,说我忘了。


时光奄忽,如刀尖上的飞光,将他自己的名从记忆中削去,只留下他心中所执的幻影。他于千万年的逆旅中寻找,伐若骄傲的冰雪孤城,被世界抛弃遗忘也从不屈服。


千年前,他经过一片森林,有人在路边将鲜花献给他,亲吻他长袍的裾角,年迈不死的老精灵用浑浊深明的眼打量他,喁喁切切抖抖索索,祈求伊露维塔的庇佑和宽宥,而年轻的半精灵则在他的周围唱起欢歌,询问他的名字。


莱戈拉斯,他对一个身着灰绿战士装的年轻少女道,我的名字是莱戈拉斯。


莱戈拉斯?少女将绿叶王冠献给他,脸上是快乐生动的笑容,骄傲如同河流边一株招摇的凤凰树:那曾经是我们精灵族最美的王子最好的战士啊,他是精灵王瑟兰迪尔之子,王冠上有他父亲为他摘落的星光,他的手指被伊露维塔之光亲吻过,他的金发拂过密林的绿枝和白雪,精灵们远渡西方,亦有留下来的,然而他们也即将消亡,我们只能从那些苍老的声音中想象莱戈拉斯王子的英姿,从书卷中寻找千年前王子消失的迷踪,我们孜孜不倦,乐此不疲,而你的名字你的到来,仿佛就是故事的结局,这是一个美丽的结局。


我不是你们故事的结局。他将王冠接过来,手指被一片葳蕤绿意遮护,他轻轻抚了抚绿叶王冠中含着的一颗露珠,宛如拭去一颗绿色的眼泪。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王子他就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夜色将他护在怀里,我们看不清他的样子,即使擦肩而过,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他,你和他有着一样的金发,你的身上亦有森林蛰伏的气息,我闻得到,你也许只是想和我们开个玩笑,你像一个君王,但是,王子终有一天会成长为王的,也许,他只是不愿意让我们认出来。


少女俏皮的眨了眨眼睛,又将一枚内里躺着山毛榉种子的琥珀送给他,那颗种子上有浅嫩的芽,希望和新生以一种永恒的姿态贮藏在时光都无能为力的角落,即使星轮倒转,沧海桑田,它依然灵美生动,永不死去。


我们宁愿相信你就是故事的结局,但是你显然又要踏上远途,在这片快要被遗忘的土地寻找自己想要的结局吗?


是的,我将永远寻找下去,直到我找到属于自己的结局。


他重新启程的时候,暮星正在天穹深处闪烁,幽蓝色的光芒宁和静美,它旁边紧挨着是一颗光芒璀璨的星子,这一双星子陪伴他已经一千年了,它们同升同落,永不分离,予他茕茕孤影以温柔的照护。


临走的时候,年轻的半精灵已经在酒香荼蘼的夜色中安稳睡去,森林中最老的半精灵从树穴里走出来,步履蹒跚,干枯的手指抓住一根藤蔓,勉强站起来与他平视,沉闷尖锐的声音如同岩石缝隙里干涸的青苔: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在寻找谁,你已经寻找了一千年,在我小的时候,我就在西边的云朵之乡见过你,那时你还不叫莱戈拉斯,时光将你遗忘了,你自己也将自己抛弃,却还不忘寻找他,为什么?


他驻足回眸,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一段悲怆的史诗,风神凛冽,不容侵犯,眼里有古战场遗留下来的冷漠和杀意,即使尘封几千年,依然犀利,威势如海。


曾经护戒的英雄少年背负神罚在西渡的海上突然消失,密林的绿叶一夜之间枯萎凋落,深海之地传来人鱼凄伤隐秘的挽歌,为什么?老人的背脊佝偻下去,灰白的长发遮住斑驳腐朽的颈部肌肤,黑红的血从他的嘴里淌出来,他笑得古怪而残忍:因为父亲的爱。


他的嘴唇如同曾经那片紧紧关闭的密林,风雪吹不进来,绿叶也不会被卷走,他的舌尖上住着一个名字,似乎只要他不张口,便无人得以窥见和知晓他心中所爱唇齿所匿,谁也夺不走那个人。


可是众神知道。


伊露维塔之光照耀净土,而他的身体被骨血至亲玷污,他心中所爱不是一个女人甚至不是一个男人,而是生他养他的父亲。老人见他无动于衷,将背拱了拱,笑容沧桑:你并不是他的男人,而是父亲,父亲是没有性别的,只有丈夫才有,可是你已经有了妻子,虽然她早已去世,难道你要让他披上王后的嫁衣,在众神俯视的天顶下与他结合?


他沉默,如同一个伟大而不洁的禁忌。


我成年的时候,又在西边的鸢尾鸟森林见过你,你的样子让人过目不忘,依然戴着半边面具,但是换了一匹马,那匹马看起来已经老了,时间如同石头,将我们都压得直不起腰来,最后那些石头就成了我们的墓碑,你不会有墓碑,却见证墓碑上的名字被磨蚀风化的过程。你行走于这片土地,无人将你认出来,精灵都西渡而去,人类的寿命不过几十载,他们不曾见过密林之王的绝代风华,所以并不认识你,即使你就站在他们的面前,但是我认得你,你一直在寻找,与神对抗,你难道还不明白,他或许已经化为灰烬,你还不回头吗?


我爱他,我爱自己的孩子。他说,坦荡露骨,却又如誓言般坚贞纯洁:他是我的,骨头是我的,声音是我的,名字是我的,灰烬也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将他夺走,我要将他亲手埋葬。


他说的很慢,声音如同静水流深的暗河:他出生的时候我一只手掌就可以将他托起来,他长牙的时候咬破了我的手腕,我刚从战场上回来,他吮吸我的血液对我笑,有时,他抱着我的胳膊用眼泪浸软我的心,他的骨头一节一节拔长,站在树尖上大声喊我的名字,飞鸟从他身边经过便再舍不得走,密林里的风告诉我王子在哪个方向,只要我向他走去,他便会投入我的怀抱,后来他离家为了这片土地而奋不顾身战斗的时候,我和他站在同一片星空之下抵御邪恶,一起保护我们的土地,虽然不曾并肩,但是我知道,他在思念我。


老人的目光晦暗难明,风从他们之中穿过,他岿然静默,声音无悲无喜。


你将他养大,然后再食用他,这是血亲之爱,亦是血亲相杀,这是被神所不容的。


他们知道的事情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更多,而那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是烙印在灵魂里的,那是爱,哪怕只要我想起有关他的一点小事,都不会让我放弃寻找他。


这是一个已经被放逐的王,他不再信仰神,他称呼神为他们。


我会找到他,他在等我。


老人也不辩驳,苦笑着摇了摇头,将他送到路的尽头,长声叹息:听说在这片土地的尽头,海上不甘的亡魂会从遗忘森林里走出来……


他没有死,我知道。他打断老人的话,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会死的,他的心跳还在,他遗失在海上的那颗心脏就一定还活着。


少年的确如他所愿,没有死去,他将所爱遗忘,却又用父亲的名字为自己命名。


“你忘了莱戈拉斯吗?”


“莱戈拉斯,曾经的精灵王子吗”,少年及腰的长发掠过他的手背,如同时光的鞭痕,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狂喜,“我听过他的传说,古老的画卷里还盛开着蔓蓉弓的光芒,他赤足穿过春意浩盛的密林,足尖上还有熹光闪烁的晨露,向王座上的精灵王告别,父亲将他送到密林之外,风雪染白他们的嘴唇,他们拥抱告别,王子奔赴战场,接过父亲用手掌温暖的匕首,那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大家都在歌颂他。但是,我更熟悉的是他的父亲,那个与我名字相同的精灵王。”


“书上都说他是个冷漠贪婪的人,并非你说的这么温情脉脉。”


“精灵王子的父亲必然伟大”,少年又点起一盏灯,笑道:“历史不由精灵书写,幽暗密林的国王神秘莫测,别人走不进他的王国和内心,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可亲近,我想,绿叶王子在小的时候也是被自己的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在丛林中奔跑的时候摔倒了也是父亲将他抱起来安慰,那些遥远而细碎的温柔,密林之外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史书多的是公式化的英雄,英雄背后的琐碎才是真的生活。”


你总是这么聪敏善良,我的孩子。


“我能在这儿留宿吗?”


“如果你不介意房屋简陋,可以和我睡在一个房间,不过,楼上有一扇窗子,打开它可以看见远处的海面和星空。”


“我想长期留在这儿。”


他走近少年,抬起少年的下颌,凝视那双绿眼睛。


“你不应该如此无礼,这是征服女人的手段,不要用在我身上”,少年一怔,随后愠怒出声,想要将他的手打落,他的手指纹丝不动,扣住少年的唇,“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请让我抱一下。”


他的声音温柔,他的手指冰冷,少年皱眉,他将少年一把抱在怀里。


“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瑟兰迪尔,我叫瑟兰迪尔。”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醒来的时候只记得这个名字,我想,也许这是我和精灵王的缘分,虽然我们相隔了千年,前世他一定是我仰慕尊敬的人。”


不,那不是你的名字,你叫莱戈拉斯,你是瑟兰迪尔的至爱。


他压了压眼睫,眼泪落了下来。


少年的身体是热的,是软的,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是的,是他的莱戈拉斯,是他森林里最温暖的那片绿叶。


“你为什么悲伤?”


少年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感受到了这个男人极力压制也无法掩饰的颤栗和悲伤,他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有一种强大而深刻的悲哀袭向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那匹长途跋涉却依然干净无垢的白马时,出言挽留。


他想,马上的男人应该停下来,他看起来像是走过千年的风雪,赴一场无人承诺的约,在犹豫的间隙,他已然用自己珍藏的美酒相诱。


“我走的太久,忘记如何停下。”


“你可以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你的故乡。”


你就是我的故乡,只有你能让我停下。


少年见他没有说话,心有不忍道:“你可以留在这里,直到你想离开为止。”


“你总是这么慈悲吗?”


他将少年放开,少年舒了一口气,从置物柜里拿出一瓶酒,给他倒了一杯。


“我可不是一个免费的好人,你得帮我做事。”


他将酒杯接过来,看见少年期待的目光,心动了动。


酒色如血,香气馥郁,他喝了一口。


“怎么样?”少年有些紧张,舔了舔唇。


“很好,有春天的味道。”


“那当然,我等了三年才打开,好酒需要时间长久的眷顾,你很幸运,你是第一个品尝的人”,少年得意地眯起眼睛,他看着少年神采斐然的样子,心思温柔,少年将他的空杯子拿过来,笑道:“那我再给你一杯吧,你喜欢吗?”


“很喜欢,比我喝过所有的酒都要好。”


他的声音极轻柔,少年抿抿唇,避开他寂静灼热的视线,耳根有些烫,声音微虚:“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愿意告诉我吗?”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不是现在,等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Green,叫我Green.”


“那好,Green”,他留了下来,少年领他到了楼上,指着窗边的那铺床,“你今晚就睡在这儿。”


“你呢?”


“我今晚睡不成,要给欧丽莎做一把弓箭,那是她的生日礼物,我答应过的,白天我会去找艾莫拉木匠给我做一张床,他的手艺娴熟精湛,明天晚上我就可以去拿了。”


他点点头,少年冲他笑了笑,“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中)


少年将灯留给他,他目送少年的背影,少年在楼下的时候转过身来朝楼上望了一眼,正好望进他眼里,少年怔了怔,而后慌不择路地逃开,碰倒了酒瓶,整座房子都被浓酽的酒香裹住。少年蹲下身将酒瓶扶起,神情迷惘,靠在门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下颌的折线如同雪意峥嵘的河岸。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似是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才开始工作。他毫无睡意,想要去看少年,却又怕将他惊扰。他在黑暗中坐起来,将窗子打开,海风吹了进来,少年轻轻咳了一声,他又将窗户掩上,只留了一条缝隙,夜色漏进来,他又看见那双星子,在海面上升起,永不沉落。


记得它们第一次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有人悲伤地将他的衣襟打湿,穿错时光如同幼时,脆弱伤感,握住他的手:我见过这片土地的痛苦和荣耀,我曾经为它全力以赴的战斗过,和那些生死相交的朋友并肩驰骋,我在这儿出生,如今看着陪伴我的那些人一个个老去死去,我依然爱着它,这永不会改变,但是如今这片土地已经没有让我为之留下来的人了,父亲,您呢,您要挽留我吗,如果您挽留我我就留下来。


让吉姆利为你打造一艘船吧,我将留在这儿,送你离开。


父亲,少年难过地看着他,知道他的决定无可更改,眼里生出倔意:既然无人挽留我,那我将带上我的朋友渡海而去,我会为您祈祷梵拉的祝福,密林是我的故乡,我不再回来,但是我的心永远都属于这儿。


我知道,我的心也永远属于你,我的绿叶。他覆在少年肩上的那只手没有戴冰冷的戒指,从来都是如此,似是怕伤着少年,他在细节方面总是不动声色,体贴入微,然而他说出的话又这么深沉厚重,让人无法承受,浮想联翩,这份恩赐也是拒绝,冷漠锐利,刺得人心碎。


您真的不愿与我一起吗?


我要留在这里,留在这片你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他坐在王座上,看着自己隐忍受伤的孩子,嘴唇吐出柔软的荆棘,拒绝少年递过来的那双手,少年等了很久,在被他赐予多年的痛苦和恩泽后终于不堪重负,收紧手指,选择转身离去。


父亲,明日一别,或许便是来世相见。


我将为你举行送别的宴会。他的手指划过少年秀致的下颌,最后落在少年的唇边,停顿了很久,如同一次长久缄默的凝望,最后狠狠心落了下来。


Ada……


船很快就造好了,吉姆利和他请来的矮人工匠手艺卓群,他们所造的船坚固美观,他没有去看,密林之中为王子筹办的宴会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热闹喧嚷,花草散发出比平时更浓郁的香气,树叶上的雨滴倾洒下来,路过的精灵纷纷忧伤:我们的王子要离开了,他将去往西边,我们将再也见不到他,请梵拉赐予他福泽。


琴声悠扬,长笛如慕,曲声歌声里皆是不舍和祝福,精灵们对他们的王举杯,感谢他的庇佑,王子从深林深处走了进来。


少年身着宽松修长的银袍,未戴额冠,长发披离,赤足而行,他恍惚,如看一场盛世悄无声息地远去。他转了转手上的戒指,蓝眼睛将密林的星光都拢藏,那是他从芃芃绿叶中衔蕊而出的小王子,薄唇如水,风神灵秀,不是战场上那个英美善战的王子,少年的脸在成熟丰盈的酒色中如同一段开启的秘闻,禁忌之下封藏的全是不自知的旖旎香艳。


莱戈拉斯,来我身边。


他在王座上伸出手,少年先是姿态优雅的走了几步,接着便也不管不顾,跑了过去,仿佛还是小时候那个天真无邪活泼好动的小精灵。


他轻笑,在少年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手腕使力,他不愿意承认那是他蓄谋已久的心血来潮,少年猝不及防差点跌落下去,不期然却被他拉的跌进了怀里。


少年的腰很细,掩在长袍下,他的手掌在他还未来得及用神智斥退长久的渴望之前就将掌下的身体丈量,少年的骨骼很轻,细长有力,血液里有冬玫瑰盛开的气息,他的手腕上缠着松柏枝相叠相拥的腕环。


谁让你这样穿的?他的声音很沉,怒气引而不发。


现在是盛夏,正是林间露水最清凉的时候,踩在上面很舒服,少年不解,蹙眉道:而且我小的时候不就是这样,您忘了吗?


少年更小的时候,喜欢白天穿着新绿的猎装在林间穿梭跳跃,晚上的时候则会裸着双足躺在高大的乔木上,倾听大地万物生长的声音,仰望青穹之中的繁星,有时,小王子裹着一身露水和花屑就直接滚到父亲的臂弯里,抓着他的长金发一边说这自己从飞鸟那儿听来的外面世界的故事,一边扑腾着眼睫毛挣扎着睡去。他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的孩子行为要端庄持重着装要优雅得体,可是小王子身姿灵巧笑靥甜美,密林里的生灵对他甚是宠爱,他一边训斥自己的孩子屡教不改横冲直撞一边又将他脸上沾着的泥污抹去,而后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笑着将累了的小王子抱在怀里,那些甜蜜遥远的往事,怎么会忘,永远都不会忘。


他将少年放开,少年动了动手腕,衣袖覆下来之前,他瞥见少年的手腕青了一块。


少年没说什么,站在王座旁,他有些力不从心,夜色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的向他涌过来,王座后面的荆棘丛蓦然绽出妖异的花蕾,他的眼眸暗了暗,口腹干渴,他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完,笑道:精灵不受外物所拘囿,你在密林之外,也开始有了人类的习惯,我在密林之中住了几千年,倒是将季节都遗忘了,好在你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春天,不等夏天到来,你便又走了。


您知道,我想邀请您一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是您不愿意。少年从未叹息过,但是他分明听见少年的叹息沉入酒杯的声音。


少年的唇被他收藏了上千年的美酒滋养的鲜艳温柔,他的喉舌隐忍,目光贪婪。


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不是吗?少年絮絮地说,眼神渐渐迷离起来,绿眼睛湛然湿润,伏在他的膝上仰望着他:但是您一直不愿意。


小的时候您很宠我,黑森林之王的身旁无人可以亲近,我却可以趴在您的肩上将果实挂在你的王冠上,你将我捧在手心里疼爱,可是长大之后,您就离我越来越远,您很少像小时候那样夸赞我对我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做的让您不满意吗,即使我已经成为了伊锡利恩的领主,将那儿建设成中州最美丽的国度。


少年显然是醉了,他的酒力向来很好,但是这酒里有无数花种的魂灵,让人意醉神迷。他抚上少年的脸,少年的唇擦过他的戒指,不期然左脸被划出一道血痕,雪里开出花,春色倾斜,他极力忍耐想要去摘取的心。


陶瑞尔曾经对我说,说您的目光在我身后更远的地方,您比我看得更深,您的冷漠是另一种爱,我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是我想她是对的,少年懊恼沮丧,喃喃自语,他应该抢过少年手里的杯子,让人扶王子殿下下去休息,但是他没有,他亲自为自己的孩子斟酒,声音低哑:小叶子,你醉了。


无论如何,Ada,我爱你。


少年醉倒在王座边,抓着他衣袍的手指松开之前,他握住了少年的手,将他抱起放在王座上,长袍遮住少年的身体,他坐在一边看他的臣民欢呼畅饮,又痛哭失声。


星光窸窸窣窣洒进密林斑驳的枝桠,所有精灵都醉着向他告辞,他看着王座上熟睡的少年,带着无比厚重的珍惜与温柔,一如那千千万万个不眠的日夜。


少年深爱着他,他知道,但是他不能回应。


他是他的王,他是他的父亲。


少年将要远渡,在那片世外净土得享永生,他们的灵魂会在曼督斯神殿相遇,最后奔赴各自的轮回,在漫长的漂泊之后才将前世想起,也许那时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女精灵,他们会被众神祝福,他的一生不必遭受磨难和诅咒。


Ada……少年似是被梦困扰,惊呼出声,然后睁大眼睛醒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莱戈拉斯?


我很累,好像看到了茫茫无边的海,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孤身一人,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和往生。


孩子,那只是个梦,他犹豫片刻,在少年额上吻了一下,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他淡然道:风来了,你就可以走了,你放心,不会在海上航行的太久,那儿还有你的朋友和亲人。


少年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自己躺在王座上,他有些尴尬,嘴唇蠕动了一下,声音收进去。


父亲,也许此后永不相见,我不想在这片土地上留有遗憾,少年平静地与他对视,眼神清醒:我想告诉您一件事也许已经猜到了,又或许您早就知道。


他想,他应该堵住少年的嘴唇,用手指,或者是自己的唇。


瑟兰迪尔,我爱你。


少年说完笑了起来,他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阴霾和伤感:我将去往另一个世界,也许我会继续爱你,也许我将爱上别人,您看天边的那两颗星星,那是阿拉贡和亚玟,他们生死相许,永不分离,我曾经也在无人抵达的黑暗梦境中憧憬过,想象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但是显然那是不行的,您希望我能永生安宁,那么我成全您,我会在遥远的西方度过漫长的一生,享受神的庇佑和祝福……


少年的嘴唇就像一双翕动的蝴蝶翅翼,风雨抟摇扑啸而来,掀起滔天巨浪,那是积压了两千多年波澜不起水纹不兴的爱欲,在少年开启那句禁忌的咒语后,将他深海之地的恶魔唤醒。


不知道是谁先吻上的谁,唇齿相嵌,发丝交叠,直到少年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时他才放开少年染血的唇,少年躺在他的身下,身体劲瘦修长,肤色皎白,大腿处全是斑斓新痕,他的呼吸如掠水的羽,重了起来。


两千年了……


他吻上少年的眼睛,叹息声灌进他的心脏,少年张开眼睛,长睫踏过他的嘴唇。


我亦是如此,Ada……


他将少年温凉的脚踝握在手里,啮咬少年屈折的膝盖,一只手解开自己的王袍,将少年的腰拉得很高,唇舌在髋骨上扫过,然后进入少年,让这具年轻的身体因为承受不住的挞伐而坠落在他的掌心。


结合的过程激烈痛苦却又甘美刻骨,少年的腿不可思议的长,勾着他邀请他,他攥住少年的长发,少年的眼睛闭上又张开,风情初醒,渐渐茁盛,将他网罗,无法舍弃。他的手指陷入少年温软深邃的背沟,摩索他肌肤之下沉睡的艳骨,一节一节的扣醒,直到来到尽头处的隐秘之地,那是他们灵魂和身体相连相通的门,他走进去,出不来,生生世世都要这具身体,非他不可,只有他,只要他,让他燃起无边的情欲。


我一直仰望着您……


我一直在你身后……


他们的语言总是连接不成完整的句子,但是他们彼此都明白,少年未说完的话在碰撞与融合中化成高高低低的吟哦,被他吞入腹中,给他以微薄的饱腹感。


怎么够,怎么够!


两千年的时光,又岂是一个夜晚就能弥补的。他将少年抱起来扼住少年的脖子,逼着少年看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在自己的身体里折磨自己给自己无上的快乐和痛楚,而自己如同门后的那只手,将门拉开任父亲走进去,掠夺他,蹂躏他,爱他。


少年不堪,闭上眼睛,他便不知疲倦地咬吻少年的眼睛,让少年迷醉的目光缓缓打开,将他冰蓝色的眼睛照暖。少年的内里紧致温暖,如同一段日不落的季节,他从这个季节走过,有时疾风骤雨,有时缠绵轻慢,少年的头向后仰去,脖颈的曲线如同一线泉水,他口渴难耐,将泉眼咬住,少年痛的流下泪来,手指扣紧他的背脊,一下一下的抚摸他,温柔又漫长,仿佛一个虔诚的献祭者。


最后,他将自己化作熔岩,炽热滚烫,少年被浇灌熔化,眸光明明灭灭,手指划过他的肩膀,眼泪被他吮落,浓墨重彩的肆虐让这具只被他拥抱过的身体不洁,却让他视如珍宝。


他爱重难容,所以只能让他承受。


他们在王座上交合,又互相倾诉心意,直到黎明降临。


谁都不知道,森林里面里最高贵的王与他的孩子犯下欺神的罪,王座之地本是圣洁不可侵犯的,王在上面接受最纯洁最真挚的祝福,无人怀疑他对神的忠诚,如今却沦为他们罪欲的温床。


你们背叛了臣民对你们的信仰,你们会受到惩罚的。


出声的是一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少女,她崩溃不已,跪倒在曼陀罗盛开的榕树下,美丽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哀伤:我都看见了,我的王子,我那样爱您,不知道送什么给你才好,昨晚便没有来赴宴,等到他们都睡了,我从密林的另一头赶来,带着密林所有的种子,满心欢喜,想着将来可以慰藉您对密林的相思之苦,但是,神啊,我看见了什么……


忘了你所看见你,他披着王袍,如同一个魔神,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我如果想要一个人不再说话……


父亲,让她走,这一切都是天意。


少年衣不蔽体,身上满布伤痕,他站不起来,咬着牙将衣服穿上,然后来到少女面前,将地上的种子捡起来收在怀里,眼神清澈,对少女笑道:谢谢你,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少女泣不成声,他没有丝毫畏惧:也许我们终究受到神罚,我愿意承受,请不要误会父亲,父亲他是密林最好的王,一直都是,也许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神教徒,但是他从未亏欠过密林,他是密林最伟大的王,为了密林牺牲了一切付出了一生,在他的心里,密林比我更重要,你们要明白,你们信仰尊崇的是密林之王,不是瑟兰迪尔,而我爱着的却是瑟兰迪尔而非仅仅是精灵王,精灵王是你们的包括作为王子的我,但是,瑟兰迪尔只属于莱戈拉斯,所以,逆神的只是瑟兰迪尔而不是精灵王,你明白了吗?


殿下……少女抱住他,在他怀里痛哭失声,他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抚了抚少女凌乱的长发,声音潺潺:我爱瑟兰迪尔爱了两千年,渴望了他两千年,如今我将要离开,以后的千万年,精灵王都是你们的,如果我们给你造成伤害,那非常抱歉,希望你能将它忘记,你会忘记的,对吗?


少年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个外表倔强内心温柔的孩子,他总是忘了少年早已是另一个地方的王,沉稳内敛,风华深藏,他站在少年的身后,看着温润宽忍的少年,有一种嗜血的冲动,他的脸灼烧不已,那是龙伤带给他的怨恨在挣扎诱惑他,诱惑他将少年留下。


他的手指箕张,脸上的疼痛游走到掌心,他闭了闭眼,将念头生生压了下去。


我会永远记得你,我的王子。少女最后离开的时候说,她还在流泪,却不再伤心。


日光照了进来,少年换上了他曾经的王子服,在港口向他告别,他齿吻昭然的颈项被高高的领子遮挡住,手腕上的伤痕若隐若现。


他没有过去拥抱自己的王子,少年将一片绿叶放到他的手心。


森林中最高的那棵树上摘下来的,密林的绿意白雪也不能覆盖,将会伴随您直至时间的尽头,送给您,我永恒的祝福。


少年离去,孤影远帆,消失在海的尽头。


那片绿叶还未枯萎,信天翁便衔来矮人送来的一片枯叶,加里安将掉落在地上的信捡起来,手指握不住,声音颤抖:就在上岸的前一刻,莱戈拉斯被从天而降的巨浪卷走,唯他一人不知所终。


神罚降临,他们不允许身体不洁的人踏上那片世外净土。


早知道就应该让他留下来,可是留下来的命运亦不会有所改变,两千年的隐忍逃避,深爱不改,他们对彼此的渴望已经无法再靠父慈子孝的假面掩饰下去,伊露维塔之眼无处不在。


他站在王座上,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底下的臣民却纷纷跪倒,密林上空的风盘旋嘶嚎,云霾如同巨龙的阴影,加里安战战兢兢,压下内心惶恐,屈膝匍匐:陛下,请您冷静。


他没有说话,身陷荒芜雪原,到处都是无名的坟冢,然而他连一具尸体也无法拥抱,他感到拆骨剜心的寒冷和疼痛,血液都如尘埃。


要这世界做什么,我想要的不过是一片绿叶能得永生的安宁。


陛下……众人的声音哽咽,悲痛难言,那是他们宠了两千多年誓要一生追随的小王子,如今却生死不知。


你们下去吧。他挥了挥手,高大的身影峻峭挺拔,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压垮,纵然万物颠倒,他仍然是凛冽嚣艳的姿态,高高在上,绝不折服。


众人退散下去,有个年轻的精灵不放心,回过头来偷偷看了一眼,然后惊叫起来。


他的皮肤腐朽焦灼,火灰簌簌往下落,枯骨狰狞,那是几千年前无法痊愈的龙伤,蛰伏在表皮之下,如今张牙舞爪地嚣嚷,嘲笑他的无能为力,他触摸自己身后的王座,那上面还挽存着少年幽冽的气息。


陛下,殿下他只是失踪了,我们一定能找到的,您先冷静下来。


加里安快速走到王座下,他抬起头来,加里安觳觫慌乱,巨大的恐惧如同一只邪恶的手掌将他的声音攫住,他口不能言。


密林之王的右眼瑰丽魔艳,他的脸如同原罪的两面,一面冰雪之容,颠倒众生,一面劫火弥野,烈焰焚城,当一切都沉寂下去,加里安发现自己的王已然苍老无比。


是啊,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出了一趟门,很快便会回来,他不回来,我便去找他。他勾了勾唇,邪美诡谲,声音却平静,如同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我将时间赠予他,永远没有期限。


tbc

评论

热度(67)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